我出生不知何时。他们说我出生在昆仑之巅,我记得那里很高很高,高到只有日月星辰、白雪流云,我一度以为这就是整个世界。每天日光和月光交替洒在我的身上,我或眠或醒,或石间饮雪,或崖畔观风。见风从不可知处来,消失在不知何处,在这里时间、空间都没有意义,只有永恒的宁静。
直到一天,天外忽然有颗星星坠了过来,击碎了天穹之后,狠狠地轰在了我的山头,一时天旋地转,日月蒙尘。我醒来的时候躺在一个陌生的大坑之中,坑很深,但是有太阳的味道,后来就出现了“人”,然后就有人发现了我,他抱着我看了又看,突然间又唱又跳,又哭又笑,太吵闹了,风都被他气恼了,一个劲的呼啸,要把他那些个不明意义的声音全部绞碎抛洒掉。
就这样,我离开了我的“家”。我被装在一个黑色的麻袋里,什么都看不见,只知道颠簸的不行,还臭的不得了。很快,我就开始怀念我的“家”了,那里没有这些所谓牛啊马啊汗啊粪啊的,真好!颠簸一段时间也会安稳下来,隔着袋子我能感觉热热的,没太阳那么直接,但还挺舒服。
很快我就到了个新地方,我被擦得干干净净,放在一个好软好香的垫子上,这比我以前那个小土坑可好太多了。他高兴且谦卑的向别人介绍着我,他说我是天生铁卵,外形完满、比例匀称,还有一条龙形的印记,是天降的祥瑞,是神明对当今四海太平的认可。我以前一直遗憾后背这个歪歪扭扭图案破坏了我形体的完美,所以一直把它紧紧压在身下,曾经我引以为豪的优点反成了这个不知所谓的陪衬,真是搞不懂。这图案陪了我不知多久,如今竟成了对他们的表彰,我也想知道我在表彰他们什么,总不能是表彰他们把我从家里绑出来吧?
至此,我就开始住在一个小盒子里,趴在一块更柔软、更香的垫子上,唯独不好的是--要正正好好的把后背的图案露在外面,有些羞耻。平时就趴着沉眠,隔一段时间就有人带我去“晒太阳”,过上了一段“规律”的生活。听着不同的人在旁边念念有词的我也会想和太阳打招呼,却羞耻于如今的状况只能讪讪,如今离太阳的距离应该远了许多,却反而觉得阳光炙热难熬,也许是我们都变了吧。
后来,也不知道多久,只记得那时好吵闹,一切都感觉乱糟糟的,然后我又开始了一段颠沛流离的生活,说是一段其实也没有很久,我只记得他们说我死沉且无用,还不如那个盒子值钱?!竟将我随意地丢在路边,丢了也就算了,躺在烂泥地里的我又被后面的马车踩了又踩、轧了又轧,我都来不及心疼我的完美形状被他们糟蹋得面目全非,就被埋在了地下。
地下的日子浑浑噩噩,蚂蚁、蚯蚓为伴,酥麻且潮湿,我想着就这样也挺好,慢慢消磨在这里吧。
我这辈子第一次这么痛,是我眼看着一条小蚯蚓在我身上瞬间被斩成了两段,看着它在那里扭曲挣扎我有点心痛,更多的是我被震得生疼。当然我也没让它好过,我感觉到它至少被我崩断三分之一。然后我就被挖了出来,久违的阳光依旧明亮,阳光下泥土的气味都比我在地下时好闻。我被举着看了又看,我失去了浑然天成的完美形状,那变了形的“龙纹”也没能被他看出不凡。他只是把我送到了村头铁匠那里,要拿我给他打把新锄头,我是一万个不愿意的,我可舍不得我的小蚂蚁、小蚯蚓们,毕竟这么多年的陪伴,如今的他们可都算是我的后后后后辈了。
村头的铁匠还算有些眼光,他看出我是块好铁,琢磨着打一把绝世好剑,卖给贵人扬名立万。可是我为什么要做剑呢?不做剑又能做什么呢,我已经不再是个蛋了啊。谁有锤子谁说的算吧。只可惜他手段不行,他那个破风箱不但声音难听极了还漏风,炉温怎么也就是个有点热,怎么也不能让我真真动容,只能一遍遍的拿大铁锤敲打我,真真打得我生疼,打扁了我的躯体,打散了我的龙纹,而且一锤比一锤重,我的叫声越来越尖。直到我叫不出声了,也只是被打得歪歪斜斜不成样子。最后他只能放弃,经过好一番“用心”修整之下,我就成了一柄刀,一柄大巧不工的无锋之刀。
然后,我就被挂在了铁匠铺的最显眼处,作为本村最高杰作,竟然只配了个粗鄙的木头刀鞘。奇特的组合自然吸引来了不少好事之人,人们惊叹于我身体的扭曲,也震惊于我价格的不菲,就当我以为我要和这破木头匣子相伴永远的时候,路过的地主家的小儿子看上了我,我不知道是什么吸引了他,是我被打散如星辰般的龙纹?还是他那颗悸动为侠的心。
从此我常伴鸡鸣,在朝阳见证下,每一次挥击都比上一次更有力量,每一声呼喝都比上一声更加沉稳。看着刀风裹挟着灰尘,那一刻,我即是风。
不知什么时候起,我就只在夜晚醒来。没了鸡鸣,院子里静悄悄的,夜里的风最好偷袭,往往从池塘最阴湿的角落里窜出,打了个旋,又化为水纹钻了回去。在这循环往复之中,我以微不可察的音量呻吟着,伴随呻吟声空中银光闪闪似有星辰。
渐渐地我有了锋芒,刀身也越来越亮,零落的龙纹不知道什么时候都消失不见了。曾经无比尊贵的象征,如今不知道散在哪个角落去了。
如今,我一天比一天消瘦,却也一天比一天尖刻,随手一击,刀身的震动就能发出好大一声尖啸,经常把我自己也吓一跳。啸声把风撕得七零八落,唯一还能留存的,就只有那一抹寒月的反光。
月圆月缺、星明星黯,一日我恍惚间见有明暗两轮圆月,一轮清冷高挂天外,一颗落寞立于厅前。时间改变了一切,除了...不...无能例外。
这一天好吵闹,把我从许久的沉眠中惊醒,天际火光明艳、群星失色,风中肆虐着残忍、悲悯和绝望。一阵阵抖动通过刀柄传来,我能感觉得到那是一种近乎兴奋的恐惧。我想这时候我应该做些什么,可我只是本能地在空中划出一道又一道弧线,弧线穿过大门、人群、刀、枪、剑、戟,恍惚间我看见一道红光从我身旁飞过,消失在不知何处。哇,美哎。
那好像是我吧...